绿子

你说别爱啊,又依依不舍
所以生命啊,它苦涩如歌

走着走着就遇到了,走着走着就分离了

曾以庭,女,29岁,现居北京,大学期间曾骑车前往拉萨,热爱行走、摄影,流浪,曾以“在路上”作为毕生理想。9年前经过西宁时邂逅一位流浪的男孩。 2012年5月26日参加西宁“城市行走”。
五月二十六日。你在西宁行走,脚步很轻松,身后很安静,只传来尘土飞扬的声音。没有人说话,但你并没有感到平静。对,你不愿意走到那个河边,不想看到他沉到水里的那十秒钟。你责备自己,为什么没有马上跳进去。这个故事就像一个侦探小说,埋在你心中深深的河里。你继续往前走,身后有人轻轻地发出累了的声音,你没说话,依然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。呼吸很深,你知道在深的内层,不是想掩盖行走的累,是用深呼吸推走心中深深震撼你的十秒钟。
你走在队伍的前列。地上有“行走的力量”几个字,橙黄色的,有点触目惊心,你跨过的时候,有点担心这几个字会被后面几千人的脚步踩得面目全非,但你知道,留在地上的那五个字不如印在身后几千个人心里更重要。
风好大。对,那个时候,他跳入水里的时候,你也觉得风好大。你差不多哼起了歌,像煽情的琼瑶电影。他沉到了水里。你一直在想,鱼在河里游,会是多么的自由。
你一直往前走,想走过那一段你不想走过的河。
第一次见到他,是大二暑假那年,你带着相机,打算从成都骑车去拉萨。你们学校美术系的女生,没有一个和你一样野。你一个人上路,骑了十来天,路过西宁。那是一年最热的时候,西宁却凉快得让你意外,你决定在这里晃悠几天。
这里的小旅馆里一般都有广告墙,有一张漫画吸引你,是一个男人夸张的头像,下面写了一行小字,包车电话⋯⋯你一时好奇,想尝试一下游客的感觉。你打过去,对方讲了一口好听的京片子,约好了第二天来接你。
他开着一辆老掉牙的军用吉普,趿拉着一双拖鞋,头发蓬乱,穿一件黑色背心,露着满身的纹身。你跟他砍价,包车一天从五十砍到三十。他没睡醒似的点头。你记得那辆车子还保留着老式的卡带机,他放着莫文蔚的《双城故事》,跟着一起吹口哨。这首歌,你后来听了很多遍,都没有他车上沙哑的卡带好听。
他忽然开始自言自语,你不奇怪,也不发问,在那张磁带反复的循环中,听他讲流浪的故事。他比你大五岁,大学没读完就跑出来,从北京到内蒙,新疆,西藏,甘肃,青海⋯⋯“西边的空气自由。”他说。他最远到过新疆的塔城,那里有兵团的农场,大草原辽阔无边。那儿的马是他见过最美的,个性都无拘无束,狂放不羁。他说,人在边疆感觉会不一样,站在遥远的边境线上,觉得自己特别渺小,可也总算没白来世上一遭。他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,也许是谈一场恋爱的时间,厌倦了,也就走了。
到了塔尔寺,你没打算进去,他把车停在树荫下,两个人坐在路边抽烟。你问他吃啥喝啥,他说,没钱了,打点小工挣点钱,总能活着。三个月前,他流浪到西宁,钱花光了,一个哥们收留了他,那人叫卷毛,西宁人。那哥们很仗义,后来借给他两千块钱,买了这辆破吉普,拉点散活儿赚钱。那天晚上你们叫卷毛一起到文化街吃干拌面,像熟人一样。你第一次吃到比成都好吃的面。当时羊肉串五毛钱一串,你们敞开了喝啤酒,不怕醉。你告诉他,过几天就骑车去拉萨了。他随口一说,他也去。
那两天,他把吉普车扔在一边,借了辆自行车,带你去转西宁城。你们去了南山,北山,回民街,水井巷,有一次沿着湟水河向西骑,一直骑到人烟稀少的村落。你尤其喜欢沿着河水骑行的感觉,说不清楚为什么,你对水有着格外的感情。去年去大理,你借了辆自行车,沿着贯穿整个古城的一条细细河流上坡,下坡,你对寻找水的源头有着狂热的痴迷。你问他,这是西宁最长的河吗。他说,不仅是最长,这湟水河是整个西宁和青海的命脉。“也许是魂。”你说。
你索性坐下来。他躺在一块大石头上,跟你说他喜欢西北人的朴实无华,就像这湟水。忽然他又跳起来说,下次带你往西边走,那里有一个峡谷,你一定会喜欢。
你想起从未给他拍过照片,举起相机对着他。他突然转过身去,把内裤扒下来,屁股对着你。你喜欢他的天然率直,就和你一样。你去洗手间从来都说“尿尿”、“大便”,不像一般女孩那么秀气。“我要拉大便去啦。”你对他喊道。在西宁的荒郊野岭里,你终于在野外大便了一次,找个没人的地方,蹲下就拉,特痛快。他在不远处帮你照看着周围,你们毫不尴尬。拉完了你又觉得饿了,两人分享带来的面包和啤酒。那时你们都穷,很奇怪,年轻的时候怎么都觉得好。
有一天夜晚,你们三个坐在大什字西边的马路牙子上,喝着啤酒闲扯,路上的行人稀少,路灯将树影照得婆娑迷离。他忽然唱起歌来:“谁能够将天上月亮电源关掉,它把你我沉默照得太明了,关于爱情我们了解的太少,爱了以后又不觉可靠⋯⋯
你没想到,他真的卖掉了那辆破吉普,和你一起出发,更让你不解的是,他一声召唤,卷毛也跟着去了。临走的前一天晚上,你去卷毛家帮他们收拾东西,一个女孩儿在门口等他,哭哭啼啼地不肯走。他一副不在乎的样子,像个局外人。是卷毛不停地劝,把女孩儿劝走了。她转身的时候,敌意地看了你几眼。
你问他,你女朋友啊。他说,路上的。
七月的一个中午,你们三个从西宁出发,骑车前往拉萨。一路上你们成了患难之交。你也终于明白,他为什么如此热爱路上。
路上的他,是发光的。如此的自由、浪漫和不羁。他全部的家当都在自行车后座上。前面的车把上,坐着一个稻草人,是他自己编的。还给它起了个名字,叫“阿扑”。他疯狂地踩着自行车脚踏板,对着阿扑大声唱歌,一会儿唱流行歌曲,一会儿用奇怪的腔调唱着他在西宁学会的“花儿”。有一次大雨,阿扑掉到了公路下的谷底,他在雨中滚到了山下,将它捡回来时,一条腿上全是血。
他非常善变。有一次走错路了,多骑了十几公里,在你们掉头的时候,他说,你俩走吧,我就按错的走。卷毛骂他操蛋,他说,没准更好玩儿呢。他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,“又不会死。”带着懒散的表情,很欠扁,但是不知为何,每个人都被他吸引。你猜不透他再次改变主意,愿意调头和你们一起走的原因。一只野猫掉河里了,他跳进水里把猫救了起来,上岸后就忘了自己要独行。
你没有想到在路上的高反那么严重。有一天你头疼得快死了,嘴唇是青的。他驮着你去附近的卫生站打点滴,灌了你一茶缸子红景天的汤药。你们在附近的小村子住了三天才上路。为了你,他的阿扑也丢了。他问你,以后还敢一个人骑车吗。你说,敢。青藏线的国道上时常能碰到骑车去拉萨的年轻人,有时能聚在一起,有时擦肩而过。最后,你们原先三个人的队伍,变成了七个人。这些人后来都成了莫逆之交,有事儿就言语,没事儿不联系。
你毕业后去了北京。在一家广告公司上班。租了一个小房子。有一天你接到他的电话,说他回北京了。你们约在单位楼下的咖啡馆,你帮他也要了一杯咖啡,这样面对面坐着,你觉得有点荒唐。他更黑瘦了,颓废的样子更显英俊。他从来都不在乎他的长相。拿去!他常说。
他告诉你,他刚从藏区回来,那边正下雪呢。大厦外面的三环路堵成了停车场,人人焦躁不安,人人戴着面具。你听着那些遥远的故事,心想,在城市的文明里,两颗心贴不到一起去。
你说出去走走吧。你觉得什么都没有在街边抽根烟幸福。一个流浪汉和一个摩登女郎在路边的马路牙子上坐着,吸引不少行人的目光。你索性把手机关了,你也来犯个混。这时候感觉才回来了。他忽然告诉你,他奶奶死了。那是你第一次见他哭,像个孩子。
你问他还走吗?他闭着眼睛,没搭理你。你想起西宁的夏天,一样的柳树,不一样的风。
奶奶的葬礼结束之后,他又出发了。临走的前一天晚上来找你。那时你还没有男朋友,你们聊了一夜。你想起从拉萨回西宁的那天晚上,你们在餐厅吃饭。他去洗手间的时候,邻桌的几个混混跟你逗贫。他回来后让你先走。你刚出门,他抄起桌上的酒瓶就拍人家。他打起架来不要命,一副求死的相。你在门口打110报警,直到警察来了他还没停下,满身是血。
你问他,怎么看你这个朋友?他开玩笑说:怕飞的太远了,忘了自己在哪儿,所以就需要一个坐标。你笑了,其实是他也是你的坐标,你守在无聊的现实里,让他替你流浪。第二天你去上班,他睡在客厅的沙发上。你偷偷给他留了些钱。等你回来时,钱还在,他已经不见了。留下一张漫画,一个美美的小女孩,脚踩小马蹄,正在吃一片棉花糖。你一直没看懂那张画是什么意思。
你也不是没见他真心爱过。有一年的冬夜,有人砰砰敲你的门,他站在门外,胡子邋遢的。你这才发现,他一年四季都穿着拖鞋。脚已经冻坏了。你什么都没说,进厨房先下两包方便面,打两个鸡蛋。他也什么都不说,埋头吃完。在这个世界上,一个人愿意把他最难看的样子给你看,你唯有心存感激。你看着他醉得不省人事,然后像个哥们一样照顾他。你什么都不问,唯独说了一句:要不就停下来,找个喜欢的人在一起。他迷糊着说:他也走累了,但是停不下来了。
但是,这一切在他醒来之后都不算数,他只要调整好这口气,又会出发。认识他以后,你才真的看懂了电影《阿飞正传》。只是“阿飞”比他幸运,至少还有一个身世做借口,不管是不是不堪一击。他什么都没有,只能赤裸着任由自己游荡。也许,无缘由来的一切,才是最刻骨的悲哀。无缘由的活了,死了,好奇了,厌倦了,幸福了,寂寞了,满了,空了⋯⋯你从来没有问过他要这样流浪到几时,你相信,车到山前总有路,总会有的。他走的头一天晚上喊你出来,说自己兜里还剩下几百块钱,请你去吃火锅。他无聊地看着窗外的大雪说,随便点。
等他再出现时,是2007年的夏天。他在电话里跟你说,“来西宁吧,卷毛结婚了。”当年一起骑车去拉萨的朋友,全都到了。几年未见,这些当初发誓一辈子在路上的人,大多数都停了下来,没什么新鲜的,都是停在一个累的地方。那天卷毛喝得酩酊大醉。
他们陆续回去了,你请了假,想多待几天。你问他下一站去哪儿?他说,去哪儿不都一样。
从西宁出发,沿着湟水河西行,大概骑两个多小时,转过一个山谷,只见湟水泱泱,奇峰延绵,良田漠漠,水鸟流连,这就到了他所说的峡谷。卷毛大叫:“操!我都没来过。”你们已经到了湟源县,古代叫丹噶尔的地方。
当年丹津王与清军交锋,兵败西宁,带着余部退入此地,见无路可走,身后追兵已近,眼看就要束手待毙。忽听潺潺水响,一股清泉从岩缝中流淌下来,沿着溪水寻找,只见石桥旁的岩壁上裂开一缝,仅容一人一马通行。丹津王催马直上,余部也跟着鱼贯而入。清军追到岩前,怀疑是丹津王设下的圈套,不敢再追,只好撤兵。水草边有一种黑色的鸟,你指着对他说,“那是你。”全身黝黑,只有顶冠是一抹血红色。
他将手中的烟蒂弹向远方,站起来说,游泳去吧。你说你没带游泳衣。他做了个“切”的表情,跳进了水里。大约有十秒钟的时间,他的两只手在河面上挣扎几下,就没动静了。你以为他在开玩笑,和卷毛一起冲他喊:“别闹了!”你知道他的水性,进了水就是一条鱼。在那以前,你一直以为鱼不会死在水里,只会窒息在岸上。
河面上一片死寂,水波逐渐恢复原状。你慌了,和卷毛跳进水里,大喊他的名字。你们一个朝上游,一个朝下游搜寻。你真希望这是个恶作剧,那个混蛋会像以前一样,突然出现在你身后,搂住你的脖子哈哈大笑。然而在傍晚来临的时候,你们却不得不拨通了报警电话。
你用梦游一样的声音说,你们找遍了整条河,没有找到你的朋友,他可能淹死了。你和卷毛被带到西宁湟源县的公安局,被“审讯”了三天。他们反复在问:岸上为什么只有死者的一只拖鞋?另一只在哪里?你说你也不知道。终于,你和卷毛被告知,可以走了。很巧,那天是你二十四岁生日。
你常问自己自由是什么,仿佛那是个深奥的哲学问题。从警局里走出来时,你忽然明白,自由是个很卑微的东西,就是你有权支配自己的手脚,就这么简单。至于生命,可能就是一口饭。别瞧不起那口饭,也许那才是关键。
你回到旅馆时,得知他年近花甲的父亲从北京飞过来,这事没敢告诉他体弱的母亲。他的前女友从广州飞过来,冲到你面前像疯子一样大骂,在诅咒你八百遍之后,哭得像个濒死的鸟。这时候尸体还没打捞上来,你们雇了打捞队,从湟水河西石峡的上游十五公里到下游二十公里,一寸水域也没放过,没有找到他的尸体。警方的结案是:溺水死亡。他在北京的户籍也因死亡而被注销。
只有你,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时,在QQ上盯着他头像的灯。五年过去了,奇迹从来没有发生过。
你的生活逐渐恢复平静,就像他沉下去的河面。你混的还不赖,有一个不同居的男朋友。每天过着朝九晚五的生活,像一个正常人。前两年,城市里的人们一直喊着要“流浪”,在你看来,像一群牙牙学语的娃娃们在唱歌。
去年第一次听到一个叫“行走”的词。你觉得它比“流浪”更真切,就像你多年前对“自由”的理解。今年五月,你报名参加了那个“城市行走”活动,就在西宁。或者,你只是找个借口回去,那是你认识他以及失去他的地方。
你到今天为止都不明白,他寻找的生活,这世上是否存在。或者,生活是一滩百无聊赖的河水,他把它游成了江湖。
不管怎样,他游走了。再也看不到,你和卷毛在岸上惊慌失措的样子,看不到他前女友像个疯子一样,在河边高声大骂与痛哭,看不到他父亲压抑且沉痛的老泪,也看不到,只剩下一只的拖鞋,孤零零地躺在河边。
你记得有一个僧人,也是在一个湖里消失了。有人说他死了,有人说他厌倦了一切,退居到山水间。你更愿意相信后者,他只是借河水游走了,游到另一条陌生的河域里,开始新的漂流。
你没有想到,在西宁的行走竟然经过湟水河。几千个人的脚步踩过湟水流域的一小段,就像这个世界是另一个世界的一小段,就像生踩过死的十秒钟。你一直都无法释怀。那天在行走中,认识一个没有穿袈裟的师父,他告诉你,“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,都是在修一条回家的路。”你恍然大悟。
他的死只是为了告诉你,死亡是一件多么安静的事。
你打算不久后再出发,从湟水河往西走,穿过西宁城,穿过他消失的西峡谷,穿过日月山,青海湖,穿过湟水的发源地、当年丝绸之路经过的地方⋯⋯你想看看,再往西会通往哪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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